号称乾隆三大家的赵翼论诗:
李杜诗篇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我们这一代人虽然生长于黑暗年代,一个遭受重灾的园林中,也依然会留下我们的生命在挣扎中的光华。
缺乏感觉的人永远是随波逐流,营营苟利之徒偷窥关注因循的是社会既定的阶梯,而任何一代人中有才华的人则都是骚动不安,痛苦彷徨。我以为,我这一代人——文革前入学的北京老三届中学生中有才华的人,由于时代,这种反应表现得更为强烈。而它的特点就是两个字:“反叛”。
我们在二十岁到三十岁,在最重要的走向人生及人文领域阶段与“反叛”紧密相连。那时候的我们,一方面恰好是处于生理上的反叛期,另外一方面则是文化大革命被欺骗后的反叛,思想精神上的反叛觉醒。
这一切大约开始于六八年夏天后,六九年的插队高潮把这一个反叛推向不同方向,不同深度。生理上的反叛这里我不多说,只简单说说那时在精神上的反叛。在我们那拨人里,北京老三届中学生的一小部分活跃者,从六八到七一年影响我们感情上的反叛的有几方面:一方面是受《在路上》、《麦田守望者》等颓废派的现代读物影响,另外一方面是受雷马克、海明威的反叛对抗性的作品影响,再有一方面是受古典的雨果、托尔斯泰、司汤达等的传统思想感情的影响。可以说所有的这些影响都是反叛性的,让我们对共产党社会那些因循者极为蔑视。坦率说我后来对北岛的看法一直有前期的看法,因为他是因循的,无论思想还是语言都没有走出以往的窠臼。也正因为此,我对他那些充满革命豪言性的诗歌,如卑鄙、高尚、渺小、高大……等,没有看出好在哪里。
那段时期在思想上反叛则受吉拉斯、托洛斯基,甚至普列汉诺夫等的影响更大。因为那时候
我们的哲学修养不过是刚刚起步,看的最多的,甚至可以说非常悲惨的是只知道看马克思主义的。有正常感觉的,很快从马克思主义走了出来,此后终生厌恶马克思主义,并且对自己曾经那么多地阅读马克思的翻译作品,受马克思文风的影响感到懊恼、恶心。缺乏思考的、无感觉的人,居然到了最近几年还津津乐道、自豪地回忆那时如何学马列。这就是我们那代人中有反叛和无反叛的人在人生中表现出来的根本区别。
大约从七零年开始,我们那批人中谁如果还对共产党抱有希望,谁就会被人瞧不起,被认为没有思想。所以我们那批人没有人参与七六年的四五悼念,乃至后面民主墙前后的政治活动。因为早就如吉拉斯那样认为,共产党是历史上最无耻,最残暴的一个集团,共产党内没有好人。也就是从七零年开始,我从六九初年开始的反叛在思想上彻底走向了经验主义,开始学习数学、外语,系统搜寻阅读罗素等人的著述。
为此,回顾七零年左右的我们那批老中学生,可以肯定地说,无论是感情还是思想,都是反叛是最大的时髦。那时候我们最喜欢嘲笑的就是同辈的那些六六年前入学的大学生,如小说“写在芙蓉花盛开的时候”,金观涛们的“窑洞里的情书”等作品,认为那是一批傻逼青年,愚不可及。
对毕汝协是推崇的,因为他堕落而反叛,对XXX是推崇的,因为他们竟然敢公开的未婚同居。凡是坐火车、坐汽车买票的我们都看不起,凡是不敢追女孩子,不敢有性关系的我们都看不起!所以我的同学XXX,那么一位性格迂腐没有个性的人,写题为“海盗船”的诗歌,且走在县城的路上,前后悄悄看了没人后一跺脚说,如果现在有个女孩子在路上,我就把她强奸了。我和XXX曾经坐在山坡上商量,如何去当强盗。虽然我们没有最后没有做,可我们是认真的。并且那个年代我们也的确做了很多胡作非为的事情。我曾经在文章中写过,那位名噪一时的诗人我从不觉得他是个诗人就是因为七一年,他和我的一位好友恋爱一年,居然没有上过床,这让我们非常看不上。所以在我们那团人中,到处充满了反叛,从感情到思想,且除了反叛没有别的,因为我们那一代人的文化知识修养和眼界实在是太有限了,而这又几乎影响了这代人终生。
因为反叛,我离开了清华附中后,就很少再回到清华附中的那个老同学的群体中去。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大约能够说明我后来的一些精神和思想倾向。
这一段的历史说明了在“大洋国”,《真理部》教育下的孩子们也有青春期,也有反叛,可由于知识框架和多年来扭曲的教育,这一代人的反叛有着很多黑暗年代的特点,且走完并不容易。我已经有计划在我的研究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撰写这一段的回忆录,多年前我就想好了题目,就叫“没有走完的反叛”。我会回忆反思,每一段时期,各种人在感情上、思想上的表现。为此生理、感情和思想上的反叛是中心。这个反叛,哪一点走不完,你就走不出极权主义社会及其文化对你的异化,走不到一般社会中的生活及学术,或者艺术的“起点”。我为此走了整整三十年,直到八十年代末期才从感情上、精神上的反叛,最后完成整个人的思想和知识框架上的转换。
就为此,现在我可以说的是,我的反叛以及我的努力,使我的思想和感情的经历犹如一部标准的教科书。而对此,我要说的是,这不难,只要按照一二三,老老实实地走下去,可绝大多数人没有走下来。很多人不愿意承认没有走向或者没有走完,这原因或者是因为没有看到这点,或者是因为不愿付出努力,想要取巧。而现在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就更不愿意承认这些缺陷和弱点。我的人生经历让我深深地体会到,人生最有力量,最重要的是老实及认真。
为此,即便到了人生的最后一程,老年,我还是要说,我始终心痛的是我觉悟得太晚了,我被耽误的时间太多了,我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学习和修养,如上代人那样,可我一生化了那么大的力量在黑暗中挣扎,除了面对自己,还要面对周围那些禁锢迫害,那些不挣扎的人对你的围剿。不过这半生的努力,让我练就了非常纯正的思想、感情和方法。我不再有极权主义社会,共产党文化的硫磺气,这就是如今我和我那代人的根本不同。
为此在最近二十多年我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了重新认识后,曾经多次谈到如果早认识这些,我可能不会如此走过人生,那是心里话。但是,我生在二十世纪中叶,用萨特的话被抛到了这个地方和世纪,陷于二十世纪的人类的灾难,人类的癌变中,我如何能够一下子,脱离这个极权主义世纪。可感谢上天,我居然最后完全从思想上脱离了它,切断了和它的联系。这叫我如何不感到,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很多值得骄傲的东西,却是有不尽的反思生命带来的痛苦!
2015年7月4日
德国·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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