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2月1日 星期日

香烟盒、林妹妹和认识论 (1996)

筆者按:這篇文字當時是回答一位那個社會——共產黨大陸的文化名人的追隨者,用現在的話說,粉絲的。在那同時舉辦的一個研討會中,一位八九年從使館中走出來反對中共屠殺而滯留在德國的避難者,跳出來,氣急敗壞地攻擊筆者對於黨文化的否定,是對整個中國知識界的侮辱!
他真的是說對了!就是如此,我絕對接受共產黨知識界,共產黨文化,包括海內的、海外的,各類運動中的。現在距離九六年已經時過二十三年,情況變了多少呢?
一定是變不了多少!因為還是這篇雜文的那個道理,根本的文化氣氛,沒有改變,人還是那批人。
根本的文化氣氛、語言方式和思維方式的改變是規範的改變是革命性的,這在這代人中已經不可能。平行於這個規範問題的還有一個俗稱的社會科學的普朗克定理,即普朗克在他的回憶錄中所說的:
“一个新的学术真理通常不是通过努力说服反对它的人,让他们走向明白的方式取得认同的,而更多的是通过反对它的人逐渐死光,在从开始就和这个真理一起到来成长的新一代人的信任中取得的。”
十年前,我終於明白:自從五十年前我反叛出共產黨社會,其實就不要妄想再被同代人所接受。你所追求的被社會接受——只有當這個社會及這代人逝去,那時新的規範和新文化,在新一代人的新的追求中成為理所當然。2019.7.23



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俗话又有情人眼里出西施之说。这里面其实蕴涵着深刻的认识论内容。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标准。
六十年代初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在过去近半个世纪的科学哲学对认识论考究的基础上提出了,不同的科学理论,科学共同体具有不同的心理规范。不同的规范不可化约,也就是说,不同规范具有不同的前提,是不相通的。规范的转化只有通过革命。此说一出风靡世界,尤其是在人文科学领域。对这一理论细致的讨论虽然一直在进行,然而在我插队时却真正体会了这一学说,不同的心理规范不可通约。
由于来自京城,闲时村里的老农总愿意打听北京的事情。老农曾经不止一次地问我们,毛主席住的床周围糊的是什么香烟盒,而这么大国家的主席得糊多大片呢?我们都说,主席住的地方根本不糊香烟盒,那墙不用糊香烟盒。开始老农总是笑笑摇头而走。后来渐渐熟识,无话不说了,一天又问到这一问题。他们一脸不悦地指责我们说,“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后生耍我们。主席那么大的官,睡的床周围怎么能不糊香烟盒!”我们中的一位同学一下子大笑起来,说,“大爷,他们就是骗你呢!主席住的地方糊的都是外国的香烟盒,他们叫不出名来,所以不敢告诉您。一直都快糊到房顶了。”这一下子,老乡们都相信了。
这件事我终生都忘记不了。它里面真的包含有深刻的认识论内容,再进一步反省也许还有更多的道理。一件事情,说话艺术不一样效果也不一样。也许要让老乡相信,你要先说,是糊很多香烟盒,但是不是一般的香烟盒。你接着再说,由于主席要用,所以这些香烟盒做出来就是为糊墙的,为了平整,没有包装过香烟。你还可以再接着说,大张不裁剪糊墙效果更好,你继而再说,材料也改进了,比纸还好。这他的就接受了,也不会或在心里,或有机会直接愤愤地说出来,就你们知道得多。
然而,我虽然明白了认识论的道理,能对一切不解一笑了之,却始终没有学会说话的艺术。我当然也知道举世皆醉而你独醒,举世皆浊而你独清的可恨之处。那么有才学的屈原,不也是如那位小姐想象的那样,憔瘁消瘦地去投江吗!只是这一二三不说清,怎么就能去投江呢!
我必须要说的是,由于规范的不同,不认同、完全拒绝极权社会的规范的论述,和文革那种非此即彼的大批判语言有着本质的不同。什么是文革语言?从思想上,它是一种本质论的一元论。它自以为代表真理,喜欢用整体的思想方法。在此,我不得不加一句,这种一元论和理论上所要求的自恰不是一回事。而为什么不同,这ABC的问题,我想不必浪费篇幅了。这种思想方法决定了在语言上它必然喜欢用那些抽象的大话,诸如历史、民族、命运、阶级、大海、宇宙、伟大等等。它不是分析性的,而总是结论性的。为了它的效果,姑且不说宣传效果,它喜欢用形容词,喜欢含混地东拉西扯地使用各种名词、术语。当然认识不到两种文化的规范的不同,也就当然认识不到这两种语言的不同了。
我还必须要说的是,不认同、完全拒绝极权社会的规范,是规范问题,是思想、理论、文化问题,不是政治操作层面的民主问题。不认同、完全拒绝极权社会的规范,不意味着不民主。这种张冠李戴的调侃,就是我上面说的为了效果而东拉西扯。
你尽可以去爱王蒙、张承志,但是,若说王蒙是“全中国为数不多的,思想成熟的,真正有民主精神(!)的知识分子”,“他的良知从来都没有泯灭过”,那就风马牛不相及了。我想,如焦大所骂,那个社会除了那两只石狮子,还有什么是干净的。我曾经问一位六○年北大历史系毕业的一位历史学者赵葆禹先生,“周一良如何?”这位学者出身于山西老区,父亲是烈士,家里都是革命干部,他只是说了一句话,“解放后,只有他从来没有挨过一次整,你说他怎样?”我默然无语。
你尽可以倾慕科尔,可你用科尔来贬低那位老者,就太不自重了。在这个尊重个人的西方社会,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他自己的意义。你用不着这么谦卑地贬低自己来表达对“万户候”的景仰。在这个社会,用科尔来贬低没没无闻的工人、教师、艺术家、司机、知识分子,那受到嘲笑的只会是你自己。不是每个人都崇拜权贵。这个道理大约古今中外都一样,不然的话李义山怎么会在那著名的安定城楼诗中吟出,“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鸳雏竟未休”。这其中还是规范的不同,有现实的、也有浪漫的,有趋炎附势的,也有安贫乐道的,有附庸风雅、跟在名人后面喝彩的,也有甘于淡泊的。你太不理解知识分子了。
回到篇头那句话,情人眼里出西施。虽然时下王公淑女都以听贝多芬为时髦,可是,他们是不会真爱贝多芬,爱他那狮子一样的性格,落魄的生活。他们爱权贵,爱名利,爱舒适的生活。……舒适的直到寂寞。男娶女嫁,道理无穷,可说到底也是一个规范问题。门当户对不过是企图保证规范的相同,但是也只是企图而已。重要的是“人性”是否相通。三字经也许应该改为,人之初,性不同,性相异,习相远。
贾府里的焦大虽是下人,不爱林妹妹,却也知道好男不与女斗。但那怜香惜玉的宝玉虽然不会和“水做的”女儿做对,他的一句话却也是足够绕梁三日、回味无穷:
挺清净的女儿家,怎么也和那些蠹蠡一样,浊气逼人。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一日,德国 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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