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9日 星期日

讀趙翼“論詩”雜感 之一

趙翼論詩五首:
1)滿眼生機轉化鈞,天工人巧日爭新。
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
2)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3)隻眼須憑自主張,紛紛藝苑漫雌黃。
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
4)少時學語苦難圓,只道工夫半未全。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5)詩解窮人我未空,想因詩尚不曾工。
熊魚自笑貪心甚,既要工詩又怕窮。

1.
若以趙翼卒年而論,他逝於一八一四年,至今不過二百又五年。而我已經活過七十年,他其實只是早我一百三十多年。如此,趙翼可說是很近的人,甚至幾可說是近在身邊。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讀趙翼的文字,其辭章文采卻讓我們感到恍如隔世。
我在此使用的“隔世”,不是指一個世代,亦不是一個時代,而實際的感覺竟然是隔著一個世界,或說天地之隔。我們不是一個宇宙的人。他是生活在李白、杜甫那個宇宙,那個世代的人。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人看來是可望而不可及,和我們毫不相關的世界,或者說他們是天界中的人。
我在此使用的“天界”,不是指死去的人,亦不是指古人,而指的就是通常我們只有在想象中存在的天堂。在那裡存在的奇花異草,存在的仙人,他們都是人間的人可望而不可及,一種夢幻的存在。
這個隔絕讓我們看到,我們可以說是“說中國話,用中文的黃種人”,可他及他筆下的他們,
卻是中國文化傳統中的中國人。而這就進一步讓我們在存在中必須強調這點:我們和他們已經是兩個種類的人。這也就是說,這兩類長得類似的人,已經根本不可同日而語,甚至可說是不再是一個種族的人。
趙翼那個世界的人的文字,字挾風霜,那個世界的詩歌,光明熠爚,文彩璘班,那個世界的文賦,天章雲錦、星漢燦爛。它讓我們這個世界的人,可望而不可及。我們知其存在,可在自己儲存的文字及思想庫中已經遍尋不見,我們幾乎可說是徹底地失去了再生那種文字的能力。
大約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再次想到就在我幾近成年的時候在迫害中辭世的陳寅恪先生。他終生堅持使用文言文,拒斥白話文。他曾經強調他的思想及治學:“平生為不古不今之學,思想囿于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湘鄉、南皮之間”。
陳寅恪先生說的咸豐同治之世,即在趙翼離世後的五十年,起於一八五一年,止於一八七四年。他所說的議論,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語言方式近乎的曾国藩(1811-1872)和張之洞(1837-1909)之間,其年代離我們更近,不過百年。
十四歲開始留學海外,遊學海外到三十五歲最終回國任教的陳寅恪,我到了六十多歲才知道,他的思想和文字竟然是屬於另外一個世界——屬於趙翼的世界屬於李白杜甫的宇宙。而我其實曾經有幸和他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及社會這說明我親身經歷的歷史時期是一個被徹底地推入深淵的時代
讓我們對趙翼那代人,那類人感到陌生,感到隔絕的發生點,就在湘鄉南皮之後,就是我們現在說的那個百年前的五四。讀趙翼之詩,讀李白杜甫之詩,余生也為人,為中國人,六十多年後,終於懂得了痛!感到了痛!這個所謂“五四精神”帶給我們的文化與精神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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