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0日 星期一

讀趙翼“論詩”雜感之二

2.
我和早我一百三十餘年的趙翼是屬於兩個宇宙的人。但是生於一七二三年的趙翼,和早他一千年,生於七百一十二年的杜甫卻是一個世界,一個世代的人。單從他的論詩五首和杜甫論詩,《戲為六絕句》的對比,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的血緣關係,一脈相承。
杜甫論詩不僅談了他對詩歌的看法,而且開創了以詩論詩的先河。他的六首絕句,如北斗七星永遠地懸掛在中國詩歌及文學的上空:
其一: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其二: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其三: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其四: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其五: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其六: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以詩論詩,這六首詩不僅每一篇論述就是一首絕妙詩歌,而且詩中清楚地描述了何為好詩,何為寫詩的禁忌,何為詩歌、詩人的追求,何為文學藝術,何為風骨才情之傳承。一拍一喝、俯仰之間,文學之神韻,詩歌之要旨,詩人之彈射,盡出吟詠之句,剖析毫釐,擘肌分理,讓人拍案叫絕。
如果說杜甫的詩論是厚古人,厚繼承,不妄自菲薄;那麼趙翼的詩論則可說是重傳承,重創新,重功力且更推崇天地靈氣。余觀趙翼論詩及《甌北詩話》,趙翼實實地是知深淺、知進退、知高低、知自己之所能、之不能,之吃過幾碗乾飯——一位實實在在的大“家”!
單憑杜甫和趙翼的兩組論詩,實際上就已經大略描述出中文的詩歌是什麼,界線在哪兒,禁忌在哪兒。為此,甚至可說——不能夠用這組論詩來度量的詩歌、詩人,不可謂中國文化傳統、中國文字所固有的詩歌及詩人。
單說這兩組論詩及對比,我個人認為,趙翼的論詩不如杜甫的論詩,就我的認知能力,我覺得趙翼論述之書卷氣、包蘊度,不如杜甫;文字也不如杜甫。
杜甫的詩句讓你感到“胸懷錦繡,口吐珠璣,”,相較,趙翼之論則讓你感到的是眼中風雲,筆下龍蛇。然而儘管如此,你卻實實地看不出他們之間是相隔了一千年。
細點趙翼,他在論詩、寫詩中,不僅努力地汲取唐以來的優秀寫法,而且也嘗試實現他自己的想法。為此,他甚至信心滿滿地說,他的一些詩句不比唐人的遜色,有些甚至更勝一籌。例如他在《甌北詩話》十二卷中說,他的“但見水田飛白鷺,不聞夏木囀黃鸝”和王維的“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相比,雖然都是把把李嘉祐的五言詩句“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加了字,但是換景換情,他的要比王維的更為真切。在卷十一中他說,他的“天邊圓月少,世上苦人多”可以和同樣寫此景此情的李白的“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及王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相提並論。
他敢於,且能夠去比,並且也可以比——他並沒有感到一千年的時空有多少距離,有多少阻斷,甚至可以說,他也沒有感到歷經千年社會、人的文化、文字、心態、思想,以及氣氛在根本上有所變化。我這樣說絕對不是要說,他沒有感知能力,沒有看到,而是要強調,到趙翼那個時代,中國文化及社會的連續性,文學及詩歌的連續性——發展的穩定性。
而這就使我讀一百三十年前辭世的趙翼,對比前趙翼千年而生的杜甫,一下子痛切地感到百年前的五四,以及那一代人為中國社會及其文化,及生活方式究竟帶來了什麼!
讀趙翼論詩,讀杜甫論詩,讀中國詩歌,品味中國文化給精神帶來的神韻,神境,我痛恨五四的發生與發展,痛恨他的後果!——至少是從文字和詩歌的角度,從文學和文人氣韻的角度。
一百年前的五四使得趙翼、杜甫與我們成為了兩個宇宙的人。
五四最根本的結果是“文化大革命”,它徹底地阻斷了我們和趙翼的聯繫,和李白杜甫的聯繫,和中國傳統文化、文學及文字的聯繫。湘鄉南皮之後,五四之後,傳統的一切都已經和我們無關……,另外一個宇宙的事情了,我們被挾裹跌入到一個文化“黑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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