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24日 星期三

《达兰萨拉纪行》及文化精神的思索(2002旧作)

攝於1998年12月印度達蘭薩拉
《达兰萨拉纪行》汇集了十位大陆海外汉族流亡人士到西藏流亡政府所在地达兰萨拉访问,拜见达赖喇嘛,以及对西藏问题的重新思索。当然,书中的内容主要是围绕达赖喇嘛的记述。这其中有民运人士、记者、大学教师和知识分子。
达赖喇嘛,在尘世中是神的象征,所以,到达赖喇嘛那里去,本来主要是佛教信徒,以及那些对生命感到神秘、对人生感到难以捉摸的人。懦弱善良的人希望能够得到保佑,信徒希望能得道升天。但是自从达赖喇嘛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以后,尘世间去的人多起来了,甚至超过了信徒和追求生命的人。
到达赖喇嘛那里去,尘世间的人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各种各样的目的:
虔诚的人希望能找到尘世间对于真善美追求的相互支持,希望能够在尘世间找到一面净化灵魂,开拓心胸,为自己的知识固本的一面镜子;
从事政治的民运人士,有人希望能在政治上找到同道者,有人则希望籍此抬高自己的身价,制造更多的影响;
新闻工作者希望获得更多的影响,猎取更大的声名;
地域主义者希望能够能找到自己的支持者;
敌视中国的政客则希望能找到遏制中国的武器。
达赖喇嘛聪明、睿达,他没有让任何人失望,然而也没有世故随和地迁就他们。他为他们离开达兰萨拉后留下了充分思索的余地。
但是,那些从达赖喇嘛那里回来的人,是否在达赖喇嘛留给他们的思索的天地中思索了,面前这本《达兰萨拉纪行》就留给了读者最好的答案。由于笔者自己也是这些作者中的一员,
因此也应该由读者一同来鞭笞。我以为这样地阅读这本书应该是最好的方法。因为不然的话,很可能善良的、没有读过达赖喇嘛的言论文章、无缘见到达赖喇嘛的读者,可能会由于这些作者,以为达赖喇嘛是政客,是藏独,是西方的棋子,是尘世中的渔猎者。
我记得,就在我拜见达赖喇嘛的那次有关报道中,台湾《新新闻》在一篇报道中,为文章分段加的小标题是,“达赖喇嘛说,台湾人不是中国人!”然而,事实是,那次达赖喇嘛谈到台湾,笑着说,我到了台湾,他们的相貌、语言和习惯等一切和中国人都一样,但是他们却说他们不是中国人。达赖喇嘛对此表示奇怪和难以理解。
《达兰萨拉纪行》不可避免地涉及到达赖喇嘛和藏人今天最关心的问题,因此,在这本书中您会看到:
达赖喇嘛是如何看待思索自己的文化和民族问题的,
达赖喇嘛是不是一个地域主义者,一位“本土”意识强烈的政治斗士,
达赖喇嘛是如何看待西方和西方文化的。
在我重新翻看这本书的时候,再次感到,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在这些问题上,达赖喇嘛的豁达,包容,天真,质朴,睿智,他炽热的感情,从每个作者的笔尖都流露了出来。从这本《达兰萨拉纪行》对达赖喇嘛的这种描述中,我也想到,我们是否应该超越那些表面现象,在内在的深处,得到更为实质性的启示。如果能够如此,那么《达兰萨拉纪行》就能通向更远的天地。
或许人们能够很容易地看到,过去我们这些马克思一元论史观、无神论渗透到血液中的汉族知识精英,认为西藏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比内地远为落后。但是在这本书中,达赖喇嘛平和的论述和感情,却使他们不知不觉地感到了西藏文化的珍贵价值,接受了达赖喇嘛的观点。然而,仅此并不够。达赖喇嘛展现的,对于并非藏人的汉人而言,我认为,重要的应该不仅是观点、看法,而是更为深层的他的感情基础和他看待文化问题的方法。
去年,德国的一位保守的基督教民主联盟的一位领导人提出,在德国德国文化是“主导文化(Leitkutur)”,这在保守的德国社会甚至也引起了大哗。由于批评强烈,最后不得不收回这个提法。但是,在德国的中国人中,却有很多人“理所当然”地接受这种提法。这其实是很令人深思的现象。对藏族人的自傲,对西方人的自卑,思想基础其实是一个,那就是失去了自己的文化根基,失去了自尊。面对达赖喇嘛,回顾百年中国的历史-我们中国人的思想文化史,我们应当自问,我们的精神是否已经被我们的“知识精英”打断了脊梁。如果您看了《上海宝贝》(大陆的一本流行小说),看到那些或嫁个洋人、或沾了点洋气,就挟洋自重,如果您看到了那个岛上的人对殖民者的阿谀,就更会觉得达赖喇嘛精神的过人之处,更会觉得我们应该反省了。在达赖喇嘛面前,陆上的和岛上的,其实在精神上都折了脊梁。
照理说,达赖喇嘛更应该对西方阿谀逢迎。因为在他流亡的四十年中,绝大多数支持都是来自西方,甚至几乎可以说他的生存在很多方面必须依靠西方;因为他对现代的很多东西非常好奇和想往;因为他不囿旧规,对佛教的很多看法非常“现代”。但是,他不卑不亢,在艰难中,非常有尊严地生活,并且在世界上,给西藏民族带来了尊严。
从达赖喇嘛那里回来,我们应该反省检查,过去我们为什么会认为西藏文化是非常落后的,需要我们来解救?如果这个问题真的认识到了,如果支持西藏人不再只是停留在所谓民运的政治需要上,那么,在新的“认识论”基础上,在真正感到平等的人权基础上,我们就会知道自己的尊严在什么地方,就肯定会反省对自己的民族和文化是如何看待的。
从达赖喇嘛那里回来,如果一方面变了,开始歌颂西藏文化,另一方面却继续谩骂中国文化,仔细想来,您肯定会发现,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在《达兰萨拉纪行》中曾经提到一位西方记者的话,中国的苦难,藏族人没有责任,但是藏族人的困难,汉族人却有很大的责任。这是千真万确的,“中国”给达赖喇嘛和藏族人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但是,达赖喇嘛从来没有仇视过中国文化。如同陆上和岛上平行的自卑,岛上和陆上也有平行的对自己文化的自残。一些地域主义者,除了认同曾经奴役过自己的人外,更仇视自己的列祖列宗。但尽管如此,或许达赖喇嘛的包容应该能够给我们一些启示。
魏京生(七月十三日)在德国法兰克福的演讲中说,搞政治的人就是有野心,没有野心就回家过日子了。这话听来似是而非,但是却混淆了权力野心和人超越自己的追求愿望。他忘记了,每个人都有食欲、性欲、求知欲。有欲的人就会有追求,有追求的人,就会有更远的目标,如果把更远的目标称为野心,那有比权力追求更为开阔的生命追求。达赖喇嘛理想宏大,“野心”弥漫于宇宙;但是,他是包容的,光明的,美好的。《达兰萨拉纪行》,或许能让人们看到这些。人间需要野心才能发展,但是,只有这样的禁锢不住的野心才是创造性的,而不是破坏性的。


到达赖喇嘛那里去,一个知识分子到那里去,寻求的是对于知识和道德的追求和探索。
到达赖喇嘛那里去,重要的是带着脑袋,带着人性,带着追求和反省,而非名利去!


二〇〇二年七月二十三日。德国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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