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4日 星期三

解析欧洲杯德国队的失败及走向

 一部足球,一部人生戏剧的缩影。梦幻与现实,狡诈与憨厚,胆怯与智慧,庸碌与才能,乃至理想与爱情。酸甜苦辣、五味居在……
一场足球的失败,常常和人生的其他戏剧一样,它的原因甚至并不在这场球上,而是在很久以前就注定了。它注定了既有用才能回天的可能,可也有人无法胜天的局限。
德国足球队输给意大利队,充满了这些偶然,这些必然,充满了所有这些因素。
谈德国队无法不谈慕尼黑队,因为德国队中有八位慕尼黑队现役主力。如果再加上曾经在慕尼黑队踢过球的队员那就有十人以上,几乎就是慕尼黑队。德国队的气场,至少时下这个队,是靠慕尼黑队支撑的。
我在一零年写“足球为什么是圆的”的时候,曾经谈到,当时德国队输给西班牙不过因为一个人缺了,一个锁链被打破了,一个气场没了,就像是一个气球,虽然不过被扎了一个那么小的,无足轻重的针眼,可一切都不同了。那个人我说的是穆勒。而穆勒所进入的气场是那个被慕尼黑解雇的老头,范哈造就的慕尼黑队的气场。
范哈是有才能的,本届德国足球队的失败,我认为可说是因为慕尼黑俱乐部解雇了范哈,遭了范哈的诅咒。因为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二〇一〇年的世界杯是因为慕尼黑队员的气场。两年后的本次欧洲杯,德国队的失败还是由于那个慕尼黑队员的气场,那个慕尼黑队的兴衰。

 足球真的是充满了魅力,或许人们可以用逻辑来分析,用因果关系来论证,或许人们又无法用理性来理解,因为不定的因素太多,你不知道哪一脚,从何处会飞来神来一笔。
既然人们喜爱用因果来分析,似乎那比用偶然性解答更有学问。那么我就也来排排那本来根本就不是逻辑关系,而只是前后偶然时间排序的事件,既然人们更愿意相信这样的论证方式。
二〇一〇年那个德国队,正是在慕尼黑队以无法阻挡的势头上升的时候。慧眼范哈居然用一年的时间为德国队,甚至可以说为欧洲一下子培养出数位新星,他把施万尼从前锋换到中场,把拉姆从左路换到右路,二人立即如日中天,他无畏地坚持使用刚刚出道的穆勒、巴德斯图伯、孔藤托、阿拉巴,居然使几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一年之中就从成为一队的主力,并且进入国家队占据了首发位置。还不仅如此,他使得超员存在的慕尼黑的前锋线每个人都保持了状态,保持了竞争能力。
德国队的教练勒夫的才能也是超人的。就在世界杯比赛前,不仅他的队伍非常不稳定,而且他的帅位也是动摇的。但是他果断地接受了范哈的思路。在国家队中全面启用了这个在慕尼黑队迅速强化的气场。施万尼移到了中后场,拉姆到了右路,巴德施图伯占据了首发,穆勒成为前锋主力,克洛泽继续了以往的锐利。国家队如慕尼黑队一样,妙手回春,几周间焕发了青春。穆勒成为世界杯赛的明星!

 然而谁也不是神,人算不如天算,中国人是聪明的,老祖宗就知道顺利的时候想到失败,左边赢了,就要在右边付出,没有人能够全得,人要谦虚谨慎,知进退。
这道理对中国人是简单的,每位父母都会如此教育孩子。但是到了西方我才发现,对西方人却无法理解。他占了理,成功了,就以为一切都是直线发展的,就以为什么都是他的。直到有一天一个巴掌打到脸上,他才发现自己错了。然而这又和中国人的反应不一样,被撾了耳光的中国人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受到了侮辱,记着的也是这记侮辱,但是对西人来说,却是几乎没有想到侮辱,他想的是肯定自己错了,不然的话,你如何能够打他这记耳光。他不认为是你侮辱了他。也不明白打人不打脸的原因和道理。他的感觉甚至和中国人相反,如果你给他脸,他就会认为你没有理,他要的是理,而不是脸,所以在西方生活你必须得理不让人,老祖宗教导我们的得理让人,在此行不通。
从二〇一〇年三月到七月,勒夫从庸夫变成了神,从迟迟不被德国足协续约,想用习惯于混官僚机构的萨莫尔取代他,到希望他永远执教。从棒杀到压倒性的吹捧,尤其是那些足球界的官僚们、混足球饭吃的人。二〇一〇年世界杯后的德国足球也真的如日初升,亦步亦高。没有人再记得二〇一〇年三四月以前的情况了,仿佛德国足球一直是一马平川,仿佛德国足球到那一天是水到渠成。没有人回忆那位最机会主义的克林斯曼为何在零六年世界杯后把教练拱手让于勒夫。没有人再想德国为何零六年获得第三名却在柏林要大庆贺。实际上那都意味着到零六年在德国举办的世界杯,德国除了因为主场有可能取得一些胜利外,德国足球还仍然看不到希望。
勒夫的神起,勒夫的神奇当然有他的道理。他敢于冒险,敢于接续范哈的思路,敢于踢进攻足球,敢于使用年轻人,敢于承担责任,敢于和球员们沟通,这都是此前德国教练们所没有的,包括那个足球皇帝贝肯鲍尔。
勒夫一路顺利走到了二零一二年。然而,这一次不是二〇一〇年,等待勒夫的不是一零年的形势,而是别有一番洞天的一二年。
从来的国家队教练都不可能凭空做出自己的饭来,都只能延续国内联赛,欧洲联赛遗留下,或者说开创出的气场,运势。勒夫当然也不可能例外。

 二零一二年勒夫面对的运势是什么呢?是慕尼黑对的衰落、连败,联赛、德国杯、欧洲冠军杯,永远的老二;是多特蒙德队一帮新人,新组合的崛起,但是这一团新人却在欧洲赛场找不到立脚之地,没有任何战绩。
二十二人组成的德国队,八位来自慕尼黑,七位来自多特蒙德,此外还有克劳泽和波尔多斯基在曾经在慕尼黑队踢过球。而此前八位来自慕尼黑的队员,一般总会有七人是场上的主力。勒夫不幸的是,一二年五月到他那里报到的慕尼黑队队员和一零年不同,不是下山的幼虎,而是一群折翼的,没有桂冠的秃鹰。叫勒夫好不为难!
慕尼黑队的挫折、衰败几乎可以说是一本人间的多种弱点的集合,我们中国人《颜氏家训》教诲如何作人的案例集锦。
二〇一〇年世界杯后那个秋季赛季的开始,本应是范哈谨慎的赛季。因为没有一个豪门俱乐部能够在世界杯后继续不中断地在辉煌的路上继续。因为人本是人,豪门俱乐部的主力几乎都是世界杯大赛舞台上的主角,几乎都是要从头踢到尾,付出一般足球运动员几倍的精力和体力。一个世界杯大赛,使他们燃烧已尽,而其后休息恢复的时间又远比别的球员要短。所以,几乎每次世界杯等大赛后面那个赛季,慕尼黑队的成绩都是灰暗的。这一次当然也不可能例外。然而习惯于二分法思维的西人,即便如范哈者,也仍然是自信满满,非但没有采取较为保守的战术,反而甚至在一些方面继续采取大胆冒险的赌博做法。例如在推出新人上,范哈居然对抗俱乐部的主席赫内斯,继续培育促进新人,推出稚嫩的克拉夫特在下半个赛季担任首发守门员。这无异于给一定要化两千万欧元买诺伊尔的主席赫内斯一个嘴巴。这个已经成为官僚的,具有典型德国人思想的赫内斯,在慕尼黑俱乐部四十年的生活,已经使他把俱乐部视为自己的私有财产,他无法习惯作为主席不要再继续承担俱乐部经理式的关心和介入,不能够容忍一位完全主持队务,如此自以为是的教练员。这使得矛盾爆发,也使慕尼黑队正在走向高峰的途中开始转折。
赫内斯在电视采访中,在慕尼黑队的成绩还处于徘徊而非下坡的时候,突然攻击范哈。这不但使得范哈感到突然,也使得所有的局外人感到唐突。只有熟悉德国的人,熟悉慕尼黑俱乐部历史及赫内斯的角色和性格的人才会理解这次攻击的必然性和它的意义。
这是一次典型的德国式的爆发,也是一次典型的官僚对技术,权力对性格的矛盾爆发。范哈当然很明白他的处境,教练是被雇佣的人员,是无法和主席对抗的,所以采取了克制的做法。可克制并不能够避免跛脚,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顺利贯彻自己的想法,进行试验,并且为试验付出必要的换取胜利的学费。
范哈的跛脚更重要的是改变了穆尼黑队的“气场”。运气的天平已经开始不利于慕尼黑队,运气是不会眷顾于一个充满如此令人厌烦的争执的俱乐部的。尽管绝大多数队员们在如此艰苦的境地下仍然站在范哈一边,但是所有的人,每个举动都有投鼠忌器的考虑。
范哈的固执、自负,不肯圆滑,为俱乐部带来了变数,赫内斯的蛮横、保守和官僚为俱乐部撒下了灾难的种子。范哈终于没有熬过去,提前被解雇了。如果不是这一批运动员年轻,每个人的性格和教养都几乎是最优秀的,慕尼黑队的沉沦还会更为迅速。

 被赫内斯雇佣来的六十六岁海因克斯,是赫内斯的私人密友,曾经在八十年代末期执教慕尼黑,他无论就人品和对足球的理解来说都是一个无可厚非的人。然而一个俱乐部选择教练很多时候,很像诸葛亮入蜀采取的政策那样,是一个审时度势的问题。这一次,已经不是八十年代中期的德国,也不是那时的慕尼黑队。海因克斯的保守的性格,因循的足球哲学已经不适于这批新的队员,或者说,这个被范哈带出来的队伍。
来自荷兰,经过巴塞罗那的范哈的足球是进攻性的、充满想象力和动感的足球;来自德国七十年代的海因克斯的足球是传统的德国的攻守平衡、稳重保守的足球。海因克斯的足球哲学和性格挫折了这个年轻的慕尼黑队。在他的踢法中,正在升起的穆勒逐渐找不到北了。他在世界杯比赛中获得金靴,可在慕尼黑队的进球越来越少。拉姆从右路回到左路,而罗本接连的受伤,以及成为替补大大地增加的焦虑与自我表现的欲望,没有运气相陪,最终折断了自信,这使得当初左、右路的灵活与运气都没了。施万尼则是受伤不断,锐气和厚重都在消散,再次错误不断,成为笨拙,并经常使中场脱序。
海因克斯的保守因循性格更使得慕尼黑的板凳把替补队员几乎都毁了。包括十八岁的来自日本的天才宇佐美贵史,德国乙级队联赛的最佳射手二十二岁的彼德森,都居然几乎整个赛季得不到上场的机会,即便是一零年的球星奥利奇也被这个板凳磨尽了锐气。
一个赛季下来,慕尼黑队全面在关键场次失败,全面第二意味着慕尼黑队的气场彻底变了,完全是颓败的。

 就是在这样一种形势下,这八位在慕尼黑队的走向中被蹂躏的灰头土脸的队员,五月下旬来到了国家队。
如果说这八个人欧洲杯还未开赛已经是身心疲惫是毫不为过的。除非勒夫有点石成金的本领。然而,比个人身心状态更严重的是,这八个人构成的气场已非一零年那个似乎无坚不摧的气场。
在欧洲,留给国家队教练的选择永远不多。因为国家队没有长时间的集训,它永远只是作为职业足球联赛的陪衬,永远只能借用各俱乐部的余威。勒夫的国家队当然也没有例外。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来寻找弃用慕尼黑队的主力作为球队的灵魂的替代。尽管当年德国冠军多特蒙德队有七人入选国家队,但是勒夫无法、也不敢使用他们作为主轴。因为人们都清楚,多特蒙德队在欧洲的俱乐部比赛中根本没有立足之地,而一些专家甚至认为,就是因为他们在欧洲俱乐部比赛中早早出局,才使得他们能够集中在联赛,战胜身心俱疲的慕尼黑等队。这中间其实涉及的又是那个神秘的气场问题。不来梅队曾经在慕尼黑队踢过球的布罗夫斯基说过,一个队员作代表慕尼黑队上场就觉得是在鸟瞰一切,而作为不来梅队步入欧洲赛场则则是仰视对方,或者说被对方所小看。这双方精神的一来一往就决定了很多场上的偶然结果。多特蒙德的气场及相应的队员的精神还不足以应付欧洲大赛。
小庙神确实无法对抗大庙鬼。勒夫能够用的虽然还有厄齐尔和赫迪拉这两位来自欧洲“大庙”马德里的两位队员,赫迪拉也的确在欧洲杯中有上佳的表现,但是厄齐尔则没有显现出能够支撑全队的力度。二〇一〇年世界杯厄齐尔的确曾经有过卓越表现,但那是因为他裹挟在慕尼黑队的疯狂的气场中,锦上添花。要他来支撑大局,他非但没有马拉多纳那样的才能和恶魔气质,也还没有施万尼那种能够稳住全队节奏的重量。如此,在没了慕尼黑旋律的浪涛中,本次欧洲杯赛场上厄齐尔的身段,甚至让人感到有些花拳绣脚了。
勒夫能够用的还有舍尔勒、罗伊斯……,可勒夫需要的是营造一个队的气场,而他们一是年轻,二都不是马拉多纳那种能够一个人就能够撑起整个队的人。所以勒夫其实是无人可用,无可奈何,只有调整来自德国南部的败军残将的状态,尤其是精神。

 勒夫是卓越的,他居然在这种形势下在小组赛中取得不败,顺利出线。然而对于这个出线,人们也能够看到,没有一场球是漂亮的,即便是四比二赢希腊,如果希腊稍微运气一点,一切就是另外一样。这个德国队无论就踢法还是势头都无法和一零年的世界杯上的德国队相比。
勒夫是聪明的,四分之一决赛他弃用了慕尼黑的锋线,因为这个锋线在整个赛季中在对于死守的俱乐部队的比赛中几乎毫无作为。
勒夫是明智的,在对意大利队的时候他却又重新启用慕尼黑队的队员,因为在欧洲俱乐部比赛中,在德国,只有慕尼黑队和意大利俱乐部抗衡而不占下风。
然而这一次的使用却也使勒夫动摇不定,半场没有取得效果,他就不敢再坚持下去了。究其原因还是慕尼黑的阴影,他没有更多“坚持”的资本。半场后,他换下了戈麦斯、波多尔斯基,换上了罗伊斯、克洛泽。
但是谁都看出更应该变化的地方勒夫却没有做出变化。对于更核心的大牌明星施万尼,虽然他依然疲软,甚至失误连连,明显地显示出身体不在状态,勒夫还是不敢把他换下。这其实都是足球固有的逻辑。
一个大牌球星运用的逻辑,勒夫不仅要考虑这场,还要考虑下一场和未来,还要考虑本场后他和球星们所面临的舆论,球星的心理变化。所以尽管在慕尼黑就被打垮的施万尼赛前就透露出身心状态极差,表示他可以不上场,但是勒夫还是不敢用别的人替代他。或许这也是勒夫比海因克斯高超的一面,此前正是海因克斯的用人把罗本和穆勒揉皱了。

 足球确实如人生一样,是一场豪赌。万千种因素中,看你是否让那几个选中的因素成为主导。然而这一次勒夫没有完全赌赢,他还是没有跨越意大利这道障碍。但是尽管如此,勒夫的失败却让我们看到他的才能和气质。
勒夫其实是赌赢了的。二零一二年德国国家队的起点根本无法和二〇一〇年相比,一个是在上坡,一个是滑向深渊,几乎已经到谷底。勒夫能够把这只疲惫的队伍带到半决赛,并且对希腊踢出四比二的比分,这是何等的成就!这一次勒夫没有范哈在前能够如此,应该说是几乎是尽善尽美了。德国足球队再次止步于半决赛,是失败,也是胜利。
然而德国足球的戏剧没有完结,欧洲足球界的因果相应也没有完结。范哈为自己的固执和自以为是交出了学费,赫内斯为自己的官僚和霸道交出了学费,德国足球界也还在为自己的保守,为慕尼黑队的成败付费。下个赛季如何人们都很难预料,两年后如何就更难说了。因为尽管德国足球界有了一群才华出众的年轻人。可你已经看到一二年的二十二岁的穆勒反不如一零年二十岁的穆勒!
在欧洲杯后的第一个星期,慕尼黑俱乐部就更换了体育主管内林格,来的是足协的,那个习惯于在官僚社会中混的萨莫尔。
萨莫尔来自东德,他的父亲是共产党社会体育的重臣。统一后进入西德的萨莫尔则很有些传统德国人的特征。在很多问题上,他不仅和现任国家队的领队比尔霍夫,教练勒夫,而且和一些俱乐部的有个性的破格教练和队员有过争执。他曾经在二〇一〇年被准备好在世界杯后替代勒夫,可因为勒夫居然在世界杯后由灰姑娘变成公主,这使他至少到一四年没有在进驻国家队教练的可能。为此,谁也没有想到他居然转向了和他素昧平生的拜仁慕尼黑。德国媒体也对慕尼黑居然雇佣这样一匹毫无慕尼黑马厩气味的马感到惊奇。萨莫尔当然明白此中的厉害,他之所以敢趟这道浑水,大约是因为他闻到了保守,而视慕尼黑俱乐部如自己私人财产的赫内斯的气味。
欧洲杯后新赛季在望,慕尼黑俱乐部来了不仅保守而且充满心计和野心的萨莫尔,教练依然是因循的海因克斯,这意味着什么?这至少意味着慕尼黑距离曾经由范哈带来的巴塞罗纳式的足球越来越远了……
德国队的失败带来的问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但是其中还是能看到一个根本问题,那就是回到传统的德国足球还是走向充满创造力,充满动感的现代足球。多元化的球员无论如何留不住一元化的民族特色,慕尼黑队已经为此付出了一年的代价,现在看来下一个赛季还要为此徘徊。而对德国国家队,对勒夫来说,足球竟充满如此复杂莫测的变化和冲突,渗透着如此多的文化和人生真谛,谁能够说出一四年的世界杯,德国国家队的风格及传统面临的是何种问题呢……

2012-7-4 德国·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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