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中的什么是那个社会的痕迹?就是那种在哲学中杂七杂八地扯进文学,在文学中张冠李戴地塞进哲学,从古希腊谈到中国当代,把各种在那个封闭的社会的门缝中刚看到的概念,还没有理解就似是而非迫不及待地堆出来。因为不深刻,所以用所谓的慷慨激昂来弥补。为什么会如此?是因为极权社会的完全意识形态化。写文章的目的不是要研究谈清问题,而总是在文章之外,为政治,为现实服务。因此自然会有虚张声势的特点,题目越谈越大,语言越用越空,感受越来越假,到头来“假作真来真亦假”。现在在大陆知识分子中,反而求“真”要受到怀疑,力图用学术标准谈问题要受到指责了,据说是你超出了现实历史条件考虑问题。二十年来我一直是在这种双向怀疑与指责的挤压下成长的,即我对自己的怀疑和指责越深,我所受到的“外界”的怀疑和指责也越强烈。多年来的确有时感到很孤独,但是每当我走出大陆知识分子和所谓“汉学”那个小的“外界”,看到世界及其汗牛充栋的书刊杂志,则深感自己不过是置身于这个大潮中的一个稚童而已,早晚有一天中国会象东欧一样进入世界。
所以小雅女士的要求我是很难达到的。虽然如此,但是由于此书的内容和问题都是我非常关心的,所以还是想借她赐给机会重新强调一下那些问题。
早在八七年我就在许良英先生那里听到过陈小雅女士的名字,知道她对那些依附共产党权力集团的学界“风派”人物很有自己的看法。我从来对那些在共产党集团边缘活跃的北京学界的一些半瓶醋不以为然,所以只是感到她说了一个简单的真理,ABC而已,没有往心里去。94年5月,去国六年,第一次回北京探亲,很想多了解一些北京知识分子的情况,于是冒然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从此认识陈小雅女士。那时她刚刚完成《八九民运史》不久。我自己从来对共产党社会的“名人”既感怀疑,也不注意。因此只是在此后才从别的朋友处得知,小雅女士在八十年代中期后就已经是北京城著名的女记者,出版过《摇篮与墓地─严复的思想与道路》一书,并且是北京几位活跃的“著名女性”之一。
小雅女士的这本《八九民运史》是在大陆完成的,并且用自己的真实姓名在海外出版,这需要勇气,需要毅力。以目前大陆的政治现实和知识分子状况,此举无异于自寻“绝路”。作为一个大陆知识分子,我完全可以体会到从她一踏上这条路所面临的物质和精神上的困难。首先是资料问题,在封闭的环境中,她居然搜集到这么完整系统的资料,只这一件事情,就足以让人佩服了。其次是写作的艰辛,我想这是毋须赘言的。第三,最险恶的莫过于出版后所要面对的各种情况了。很多人可以克服前两点,但是就是因为有第三点存在,他们永远不会动笔写这样一本书。如本书前言中所述,小雅女士为各种所可能发生的情况作好了精神准备。
现代技术造成的媒体传播业的发达,使得人们要寻找真谛,犹如大海捞针。很多人以为加上一个“现代”,或“后现代”时髦用语,人类的本质就变了,人和社会、和历史的关系就变了。但是我认为并非如此。人类的优良品质依然是优良品质,恶依然是恶,人对美好的追求和爱,“人只有献身社会,才能找到那短暂而充满风险的一生的意义”(爱因斯坦)还是真谛。在当代,只不过解除了越来越多的虚妄教条和宗教的束缚,自欺欺人的东西少了一些。但是,谁能说“后现代”的“性解放”、“吸毒”,自私自利,对社会的不负责任,不是一种新的虚妄呢?所以,我还是推崇小雅在前言中推崇的那种精神,“唯有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才能挽救一个萎靡而自私的民族。”(傅雷译,《贝多芬传》序)
小雅女士这本书给我的另一个深刻的印象是她对人的爱。在书中她明确地提出了学生的“命”也是“命”,学生运动不是谋取政治权力的“人质”。那种把学生运动当做谋取政治权力的手段的作法,其实也是共产党文化现象的一种产物,当年共产党搞学运,及搞其他运动的方法和心理规范是一样的,那就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目的,其他一切都可以作为手段来利用。对这种文化、心理,或说社会现象的认识是重要的。争取人权就是要尊重每一个人的生命和尊严,我以为中国人和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首先应该接受的就是这一点。到目前为止,还很少有人总结八九民运时由人权和人的问题出发。
这本《八九民运史》提出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中国大陆“是否存在持不同政见运动”?在北京时,看到一篇澳大利亚人Anita Chan写的文章,分析八十年代大陆的各派知识分子,她认为Li Chen和Lynn White的文章说的很准确,党内改革派的青年知识分子最多不过是热衷于制造一些民主噪音,他们和民主派在价值问题上有根本的分歧,他们的目的是反民主的。还有一些人如包遵信先生所说,他们没有能够进入体改委的圈子,虽然没有在船上,但是积极为船上的人出谋划策,时刻渴望上船。小雅女士的书中也提出了这一问题,认为本来从八六年方励之开始有了变化,但也只是有了变化而已。对这一问题的揭示应该说是了解一九八九年前后大陆的真实情况,对极权主义社会,及其思想和规范认识的重要线索。
最后我想说的是《八九民运史》由台湾风云时代出版社出版也说明了当今中国人中文化和社会现实,那就是言论自由的空间,知识分子思想活动的空间。在大陆,我深深感到,除了政治上的“新闻检查”外,每个知识分子还有自我的“新闻检查”。他们自觉地应用它去封杀别人的言论思想。小雅女士的这本书的命运也是如此,出版前和出版后她都会面临这种双重的困境。对于共产党的“新闻检查”我并不感到忿怒和悲哀,因为,共产党的本性就是如此,如果它哪一天变得开明、宽容了,我倒是奇怪了,要审慎地看一看它后面卖的是什么药。但是对于知识分子的自我“检查”,我的确感到忿怒和悲哀。有很多东西本来是可以跨越过共产党的新闻检查而得到发表,但是由于知识分子的嗅觉敏锐和自我考虑而被封杀。封杀的原因当然是多样的,或曰策略,或曰资料不够,或曰尚不适合,等等。战胜知识分子的自我“新闻检查”并不比战胜一个制度更容易。
对《八九民运史》书中的一些观点和理论架构,我的确提出过一些不同看法,我认为这些讨论不仅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这本书的出版肯定会为进一步讨论提供一个翔实的基础,
本书在台湾出版时,小雅女士在大陆,写序人在德国,一书三地,这就是历史事实。我不知道等待小雅女士的会是什么。和小雅女士虽相识匆匆,但亦非萍水相逢,关山万里,思绪难平,鉴湖女侠的诗始终徘徊心头: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一九九四年十月十五日,德国,埃森
说明:陈小雅女士全权委托我在海外帮助她联系「八九民运史」一书的出版,并请我为此书写一序言。但是,很遗憾,出版社由于作业“疏忽”漏掉了作者请我撰写的序言。出版社答应再版时补上,现在这篇序言只能先在《北京之春》1995年7月號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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