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27日 星期六

致命的誤譯:Romantic—“浪漫”,還是“羅馬式的”、“宗教式的”


致命的誤譯:Romantic—“浪漫”,還是“羅馬式的”、“宗教式的”
—仲維光—

按:由於這個誤譯,長期以來非常明顯的歐洲傳統文化中的兩個特質:科學與宗教,開放與封閉,希臘與羅馬,其相輔相成、相反相成的雙重奏受到華人世界漠視,甚至指鹿為馬。這個對於Romantic一詞的辨識實際上關係到重新認識西方文化及現代世界,甚至影響到對中國文化傳統的再認識。為此,筆者特別從對於紀念五四問題的質疑一文中節選出來單獨成篇(2019.7.27

(節自“浮花浪蕊鎮長有,才開還落瘴霧中——對五四及百年紀念的質疑”一文)
汪榮祖先生在五月一號臺灣聯合報發表的紀念文章“五四的浪漫本質”一文中說:相當多的研究者研究五四,用浪漫主義來描述分析當時的一批知識分子,例如李歐梵對於郁達夫、徐志摩、郭沫若、蔣光慈、蕭軍諸人的分析描述。這類描述分析,把浪漫主義歸結為:“認為理性作為分析工具,不足以理解知識之源,若欲獲此,需要直覺、靈感、想像與同情;浪漫主義強調知識裡的情感因素,喜好毫無拘束的自然表達,故視規範為障礙。”“感情的宣洩多,理念的追求少”。
然而,這種運用浪漫主義,即Romantic,卻是和上面所說的對於啟蒙的用法一樣,是非常有問題的,它根本不是本來意義上的Romantic。它既不能讓西方學者正確地理解到這些中國詩人、作家和學者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思想氣質和思想,也不能夠讓中國人理解西文Romantic所包涵的深刻的文化思想內涵。因為西文Romantic,根本不是中文中的浪漫的意思。這一翻譯,可謂致命性地讓中文世界完全不能夠體會理解到Romantic在西方文化思想史中究竟意味著什麼。
事實上“Romantic”一詞的含義本來是很容易理解的。它的詞根是罗马(RomanRoma),其原义當然指的是“罗马或操罗曼语系的民族式的”。即如“希臘式的”描述的是源於古希臘的一些特質一樣,它描述的是羅馬式的特質。羅馬式的特質其主要特點絕對不是“激情”、“對夢想的熾熱追求”。相反它代表著歐洲文化中的另外一種思想氣質。這個思想氣質就是宗教氣質,即源於亞伯拉罕的三大宗教文化所帶來的文化及思想氣質,在歐洲的載體,羅馬民族身上的多重特質。
一般辭書上說,從時間上說,“希臘式的”指的是公元前八百年到公元前一百四十六年被羅馬征服,羅馬式的則指的是公元前二十七年到公元一四五三年。在羅馬帝國時期,正是基督教統治歐洲的時候,古希臘文化遭到了徹底地流失的時代。期間,只是由於伊斯蘭國家及民族的保存,才使得古希臘文獻得以在中世紀後在歐洲重新被發現並且復活。而實際上古希臘的思想文化也是受到此前的埃及等中東地區阿拉伯人的數學幾何學等的巨大影響。當然羅馬的宗教,則更是直接地來自於埃及及中東。
為此,對於歐洲的這兩種特質的文化思想,如果用最粗疏的語言說:羅馬式的、基督教文化,可以說是“沙漠文化”,那麼對於某些華人愛說的“海洋文化”,則古希臘文化只能夠勉強可以說是。
重新發現的古希臘式的文化思想,是由於人們希望從羅馬式的文化思想的禁錮中覺醒並且解脫出來。為此,如果一方面把基督教文化當作西方文化,另一方面又說這種來自沙漠的基督教文化是海洋文化,那就根本是一種胡扯。
如果一定要代之以地理象征,那麼如上可說倒是可以說歐洲的基督教文化是一種“沙漠文化”。如此,到加利福尼亞的大海邊去呼喚上帝的華人,則就是妄誕之舉了。他們應該去的是加利福尼亞的莫哈韋沙漠。
在這樣一種意義上,在政教分離的衝擊下,文藝復興、啟蒙潮流的衝擊下,十八世紀末期從德國開始的“浪漫主義”,準確說是“羅馬式的”思想的復興。在我所說的這一思想線索上,實際上理解起來很簡單了。它代表的是,過去千年存在的基督教文化思想對於啟蒙所代表的近代古希臘思想復興的反彈,或者說來自沙漠的宗教精神對於來自海洋的希臘的求知的氣質的反彈。
這種反彈在德國表現的是一種直接的思想方法及思想的對抗,在意大利、法國、英國以及中歐、北歐則有的是,或另外的現象或不同方向、不同性質及範圍的傳統宗教性的氣質的反彈。所以Romantic在歐洲各地的不同形式的興起,可以說是“羅馬式的”反彈的不同變形表現。而這就是它甚至在不同的歐洲國家地區表現出的形式及現象極為不一樣,有的是思想上的,有的是文學上的,有的是音樂上的,有的是陰鬱的、暴戾的,有的是熱情的、熾烈的,有的又是冰冷的、硬邦邦的……。翻譯成浪漫造成的而是人的眩暈,而無法讓人理解到它們的統一的淵源。
如此,這就讓我們知道,如果離開歐洲“希臘式的”和“羅馬式的”——“基督教式的”這個雙重組成,即歐洲或者說西方文化思想的二元發展歷史,人們很難理解Romantic,“羅馬式的”所蘊含的確切意義。當然或許正是這個不理解造成了中文把Romantic,羅馬式的極為片面地翻譯成中文文字“浪漫主義”,從而這就使得華人,百年來再也不是在西方文化社會史中理解西方十八世紀後的“羅馬式的”——宗教式的思想運動。
對於十八世紀後的這個思想特征,如果看的不是翻譯作品而是原文,如果對原文沒有這個誤解,細心的人就很可以很容易地發現,歐洲思想家對於它的理解及使用是清晰的、簡單的。我們以羅素在《西方哲學史》一書中涉及到的Romantic的文字為例。他在談到尼采的思想特點的時候寫到:
Nietzsche was not consciously a Romantic; indeed he often severely criticizes the Romantics. Consciously his outlook was Hellenic, but with the Orphic component omitted. He admired the pre-Socratics, except Pythagoras. He has a close affinity to Heraclitus.”
“尼采不僅不是有意識地羅馬式的,而且他確確實實地是經常嚴厲地批評羅馬式的思想。他的看法倒是自覺地是希臘式的,但是卻略去了俄耳甫斯教的宗教成分。除畢達哥拉斯外,他讚揚前蘇格拉底的哲學家們。他的思想同赫拉克利特有著密切的親緣關係。”
忘年交老友馬元德先生,在中文《西方哲學史》翻譯中,援用了對於Romantic的誤譯,把這段翻譯成:
“尼采在自觉上并不是浪漫主义者;确实,他对浪漫主义者常常有严厉的批评。在自觉上,他的看法是希腊式的,但是略去了奥尔弗斯教义成分。他佩服苏格拉底以前的哲学家们,毕达哥拉斯除外。他同赫拉克利特的思想有密切的亲缘关系。”
這個翻譯讓中文讀者根本理解不到原文所說的思想家在思想及文化史中的定位及真正的傾向。
這兩段對原文的不同理解的譯文,或者說解釋的不同點根本在於,筆者認為原文簡單清楚地說明了:一,尼采思想是典型的希臘式的;第二,宗教思想在希臘只是眾多的文化思想傾向中的一種,這和羅馬時期的封閉的、排他的一元框架根本不同;第三,羅素清楚地看到,尼采思想和“宗教式的”思想氣質格格不入;第四,它進一步讓我們看到,後來的海德格爾的思想,和黑格爾們的不同在於:黑格爾們是所謂以前翻譯成“浪漫主義”的思潮的產物,即我所說的羅馬式的、宗教思想式的產物,而海德格爾卻是希臘式的,認為應該回到前蘇格拉底,但是,他朝向的卻竟然是尼采所不要、所忽略的希臘的內容——宗教成分,即他是到希臘思想中尋找關於對人的理解的宗教特性。
由這個例子可以讓我們看到,當由歐洲歷史的這兩個來源來理解Romantic,那麼中文翻譯成“羅馬式的”或“宗教式的”,問題就變得很簡單了。
由於“羅馬式的”、“宗教式的”就是“基督教宗教文化式的”,所以十八世紀末葉在歐洲社會發生的羅馬式的潮流,即誤譯的浪漫主義潮流,在感情上的表現是世俗的情慾、情緒上的“宗教式”的狂熱;在思想上則是世俗的“經院思想”,“佈道式”的世俗觀念體系,意識形態,“替代宗教”式的思想的氾濫;而在十九世紀的羅馬式的大潮中,所謂狂熱的職業革命家,則不過是世俗的傳道士罷了。所以,無論十九世紀的革命黨人還是二十世紀的共產黨人,以及其所謂知識精英及文人,都不過是羅馬式的世俗教士。
明白了這個羅馬式的,基督教式的,你就可以進一步具體地分析,並且認識到五四那一代詩人、作家和學者,郁達夫、徐志摩、郭沫若、蔣光慈、蕭軍諸人,究竟哪些人是所謂羅馬式的,即基督教式的,亦或他們是一種不倫不類的模仿,還是根本就是一種文化上的吳三桂,引西方近代迅猛擴張的世俗宗教及其思想——各類意識形態,如當年基督教社會曾經有的十字軍東征那樣,進入中國。
無論是哪一點,可以肯定地說:在思想上,“羅馬式的”對抗的是“希臘式的”,“宗教式的”對抗的是思想上的“啟蒙式的”;而在現實中,這些人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開啟和繼續了五四導入的“文化大革命”——一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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