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獨立中文筆會的創辦者之一,我曾經和他有過合作交往的朋友,詩人孟浪,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十二號辭世。在最後的時日,他在癌病房中,經歷了十個月的痛苦而離世。
五十七歲辭世,這真的是一個至今讓我依然不知哭向何方的消息!
孟浪最後的經歷讓我痛切地感到,我們這一代,或者或這兩代活著的人,只要是尚有良知,尚有正常的文學及審美感覺,哪一個人不是一直在癌病房裡忍受雙重的痛苦?
孟浪癌病的病程也讓我深思:它竟然是如此地具有多重意義,如此地啟示人生——不僅肉體的疾病,而且精神的遭遇!
一直到二月住進醫院,孟浪都不曾感到自己罹患重病;及至發現,即已經身心都無法再重回正常生活,無法再次回到可以付出努力,與疾病進行抗爭的起點。
聯想此前的一年、兩年,乃至更多的一些年,孟浪的奔走忙碌,事實上他已經是沉陷在癌症中,帶著癌症奔走。可他竟然不知道,這真的讓人難過!
然而,退而細想,我卻更深地感到:不只孟浪對疾病的感覺過於遲滯,我們這兩代活著的人,在生活中,有誰在精神上感到,我們一生都是在帶著精神的癌症,在生命中奔走?
這是一個無法迴避否認的事實,極權社會中的人,每個人都是如此!
“我們都既是專制的受害者,又是它的締造者”!——幾乎每個異議人士都在重複哈威爾的這句話,可沒有人感到自己身上的癌症帶來的痛苦,沒有人感到自己的精神的癌化,感到自己早已經走在死亡的路上。
我們身上都流著真理部,黨灌溉的血液,腦子都一次又一次地被真理部、黨,格式化、程式化。我們使用的輸入法——語言,我們的母語,都是“黨”編篡改造過的語言。
帶著精神和生命的癌症,我們不僅曾經在真理部的規劃下生活,也同樣在成為所謂異議人士後,在流亡世界各地中,如此地生活。至多不過帶上新的“政治”面具、另一種“信仰”的面具而生活。可身體裡的癌症,從來沒有被發覺並且治療過,直到有一天徹底發作!——一如孟浪的在一八年二月的命運!
帶著精神和生命的癌症,我們不僅曾經在真理部的規劃下生活,也同樣在成為所謂異議人士後,在流亡世界各地中,如此地生活。至多不過帶上新的“政治”面具、另一種“信仰”的面具而生活。可身體裡的癌症,從來沒有被發覺並且治療過,直到有一天徹底發作!——一如孟浪的在一八年二月的命運!
可他的西去,讓我感到痛,而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而這個痛,這個反思更讓我想到自己,我還活著,還有思考能力,還有享受生活能力的時候,為什麼不為自己、為同仁、同胞多想一想呢?
2.
人的肉體的癌變不是突然的,一定是有跡可循,人的精神的癌變同樣是如此,不會無知覺、無預警、無可以發覺它存在的參照物。因為人類的知識是延續、且能夠傳播的,人類的感知是遺傳的。同樣我們這一代人雖然是在黑暗中,封閉中誕生及成長,但是發現自己狀態的參照物,對比物還是到處有跡可循。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期、七十年代初期是最黑暗的年代,那時,我個人就幾乎可以把全國的文史出版物買到家中,可知能夠看到的鉛字是何等少!但是就是如此,我依然能夠從馬列主義字句的縫隙中,找到洛克、休謨的經驗主義,在嚴密被監視的社會中找到些許能夠對話的朋友,更遑論七十年代末期以後了。
我們精神和知識的癌變處處可尋,就看你是否有感覺!有感覺固然痛苦,可受益的是自己,或許它能夠讓你活得不再自欺欺人,更加有意義一些,或許它甚至能夠延長你的生命。
我不知道孟浪是否意識到這點,但是在他生活軌跡中,精神和知識的追求中,卻為我們留下了這個思索的參照,反省的可能。
他曾經採訪過上代詩人施蜇存,為我們留下來了施蜇存的六封信。在我能夠從網上看到的這六封信的片段內容中,有這樣兩段話:
“對於你們這一群青年詩人,我只是同情你們突破了意識形態的枷鎖,使中國新詩走向廣闊的天地。至於你們的創作方法,我還有保守的意見,我懷疑你們的意象架構,能否取得讀者的通感,主要的缺點,是過分打亂了思維邏輯的程式。”——施蟄存(1991.7.2)
……
“‘現代詩派’,好像我是罪魁禍首,......所以我必須躲開,與詩不‘搭界’,幸虧我不再作詩,故而無法直接批到我頭上來。如果我在今天還宣揚‘現代派’那就很危險了。”——施蟄存(1991.7.17)(原載:施蟄存 <致孟浪(六封)>,《施蟄存海外書簡》,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
“意識形態的枷鎖”,英文大約可以翻譯成Ideological shackles,德文Ideologische Fesseln。從這個來自西文的術語及內容的西文,你會看到,它指的已經不再只是馬克思主義、真理部的教條,而是指一種充滿觀念性的語言及思維的禁錮、封鎖。
如果“意識形態的枷鎖”是要突破,乃至砸碎的,那麼就意味著任何觀念性的詩歌都是一種禁錮,一種要砸碎的枷鎖。說具體了就是那種動輒就“命運”、“偉大的人類關懷”、“歷史的使命”、“世界的良心”、“宇宙的曙光”、“神聖的事業”、“崇高的真理”、“……”,即五四後帶來的政治統帥並且滲透一切的“假大空”的藝術。
施蟄存真的理解他所講的話的每個概念嗎?大約不是,否則他不會如此輕易地用“突破”二字,不會停在那裡,沒有對接下來的情況進行辨析。但是他卻又說,“幸虧我不再作詩”,“如果我在今天還宣揚‘現代詩’那就危險了。”
這短短的兩段話,大約反映了五四後我們幾代人所面臨的問題,所謂西方來的現代化帶給世界的問題。施蟄存之如是說,在我看來顯示的是,人體直覺的免疫力對變化的反應,受過傳統影響訓練的精神及知識系統的對變化的反應!
就是這類反應讓我看到,真正的詩歌和學術、知識及思想一定是反共的,因為它一定會突破和砸碎意識形態的枷鎖。但是“反共”帶來的卻不一定是一般意義上的詩歌、文學和學術。它帶來的可能是另外一種意識形態,或者說依然可能是意識形態的枷鎖。
今天人們已經可以肯定地說,二百年前產生於歐洲社會的這個ideology,意識形態,可說是人類文化思想上的一個癌變,它不僅和二十世紀世界發生的巨大災難,兩次大戰,族群屠殺直接聯繫在一起,而且造成世界範圍的文化毀滅及異象叢生,這個觀念化至今嚴重地威脅著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3.
觀念化和人類機體的癌變可說是所謂現代化帶來的一對孿生兄弟。但是,觀念化甚至可說是長子,是他導致了刺激機體癌變的可能。因為現代化所帶來的人的能力的進步是無辜的,但是因為人對於技術,對於人與自然的關係的錯誤認識,因為意識形態及意識形態化,它導致人類因為利欲,放縱伴隨現代化而來的對環境及生活的污染,為此它帶來更多的癌變、癌症。它不僅在精神上,也在肉體上潛移默化地殘害了孟浪及我們所有人的生命。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孟浪來的時候是黑暗,一九六一年;孟浪走的時候依然是黑暗,二〇一八年……!
孟浪的西去讓我心痛,悼念孟浪更讓我痛心……,
這意識形態的羅網,后基督教社會的世俗宗教羅網,三十年來竟然真的是斬不斷、理還亂!對人類社會、對文化及精神的捆綁,越來越緊!
這到處污染的環境,依然無藥可治的癌症,讓我們自己在生理上、精神上折了翼、斷了劍……。
悼念孟浪,他走得太早了,他被時代糟蹋浪費掉太多的生命!他本應活得更好,做出更多的貢獻!
悼念孟浪,我對這個時代——對它為我們這代人設下的文化和社會感到痛恨和憤怒!它讓我們的生命及才華,陷於泥淖,無法更好地展開……!
2019.11.8修訂
懷念孟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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